马伯庸  专栏作家,江湖人称“马亲王”。

大唐贞观九年,宰相房玄龄走出长安城外,准备主持一场盛大的欢迎仪式。而皇帝李世民也在皇宫内翘首以待,满怀兴奋。因为他们刚刚得知,一位大德,即将携带着真经进入长安。

慢着,玄奘不是要到贞观十九年才回来吗?没错,此时的玄奘,还在印度的那烂陀寺进修,忙于写毕业论文。这位进入长安的大德,不是玄奘;他带的真经也不是佛经,而是圣经。

此人叫阿罗本,来自叙利亚。他隶属于基督教中的聂斯托利派。这个教派创始人叫聂斯托利,因为教义与主流解释不符,被开革出教。他一气之下远走中东,创立了亚叙教会,在中东传教。到了阿罗本这一代,他们终于把目光投向了丝绸之路的尽头,希望让上帝的荣光降临在那一片广袤的东方土地上。

阿罗本向李世民进献了圣经和圣像,讲述了上帝创造天地、人类原罪、耶稣降世等故事。李世民听没听懂,不知道,不过他态度不错,准许阿罗本留在长安翻译经典。三年以后,阿罗本将一部分圣经译成了中文。李世民看过以后,觉得没什么大问题,便下诏正式准许传教,并在义宁坊划出一片地来,兴建了一座教堂—这是中国有记载的第一座教堂,距离耶稣出世已经过去了六百三十八年—称为波斯寺,后又改名叫大秦寺,除了阿罗本以外共有信徒二十一人。

阿罗本深知,在中国传教,不适应于当地文化是不成的。聂斯托利这个名字太拗口了,不利于传播。他或者他的弟子就着手进行了一次汉化,将该教派译成了景教。景者,日光也,光明之谓。教士从此称为景僧,圣经亦被称为景经。

当时的大唐长安,海纳百川,对于宗教保持着开放的态度,无论佛、道、景乃至祆教、摩尼教,都可以布教设寺,各展所长。在这种风气鼓励之下,景教在大唐的发展非常迅猛,信众极多,在长安以及其他城市也扩张迅速。阿罗本擅长走政府路线,到了唐高宗时,他已经贵为镇国大法主。

到了唐玄宗时,景教对汉化的态度更加柔软。李隆基没事就叫景僧们来兴庆宫布道、做礼拜。景僧们投李报桃,将教堂里挂上历代唐朝皇帝像,供人礼拜,算是别开了法门—要知道,在后世天主教再入中国时,关于信徒是否可以祭拜祖先,可是一个大是大非的原则问题。

安史之乱中,郭子仪的帐下,就有一位景教徒,名叫伊斯,在平乱中立下大功,被赐紫衣袈裟。他得势后,景教有了更大发展。到了建中二年,伊斯决定在大秦寺的院中立下一块石碑,在碑文里对景教传播事业做一个阶段性总结,命名为《大秦景教流行中国碑》。

这个总结是一位叫景净的波斯人写的,他世居长安,中文好得不像话。他在碑文中讲述了基督教的基本教义,比如创造天地、伊甸园、亚当夏娃的原罪道成肉身等等,以及传入中国的艰辛历程。最难得的是,他用的还是骈文,骈六丽,如盛唐煌煌气象。

比如他写上帝创世:“常然真寂,先先而旡元。窅然灵虚,后后而妙有。总玄抠而造化,妙众圣以元尊者,其唯我三一妙身无元真主阿罗诃欤。判十字以定四方;鼓元风而生二气。暗空易而天地开;日月运而昼夜作。”阿罗诃就是耶和华,不仔细看还以为是读道经。

可惜这是景教在中土最后的辉煌了,后来唐武宗灭佛,殃及池鱼,景教也随之式微。此后传到北方,在游牧民族中得以生存,称“也里可温”,已不复当年的荣光。

至于这块石碑,随着景教的覆没而变得默默无闻。一直到了明天启三年才在西安金胜寺出土。当时西方已经有了利玛窦等人在朝中任职,他们拿到碑文拓片,发现里面教义和圣经惊人地相符,几乎不敢相信。若无此碑流传,他们还不知道,原来传教士早在唐代就已涉足中土。

此碑如今保存在西安,有兴趣的人可以前往一观,一睹盛唐海纳百川的宗教气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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