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伟棠 香港作家、诗人。

终于看了贾樟柯导演的新片《天注定》,看到姜武救下的那匹被鞭打的马,突然明白为什么前年贾樟柯向我要一篇写贝拉·塔尔《都灵之马》的影评看,原来他和贝拉·塔尔想到一块去了。1889年1月3日,尼采途经都灵市中心的阿尔伯托广场时,看见一个老马夫在鞭打疲惫的马,尼采突然失控上前抱着马脖子痛哭……这就是哲学史上著名的“都灵之马”事件。

我那篇文章叫做《尼采的最后一个寓言》,里面有这么一句:“现实可能是:世俗与伟大的悲剧同在,并且互相验证其绝望。”如今看来,这句话同样适用于《天注定》,姜武饰演的乡间维权者大海与夜奔的林冲同在,赵涛饰演的抗暴民女小玉与起解苏三同在,李梦饰演的东莞小姐与雨中的菩萨同在……当然,受难的马也与反抗的虎同在,驯养的灵蛇也与逃逸的蛇同在,被割喉的鸭子也与囚笼里的牛同在,被放回河流的金鱼与在“金鱼缸”里任人挑选的小姐同在—所有的Animal都同时有着生灵与“牲口”的双重性。

大海的绝望证明林冲的不可能,李梦的绝望证明菩萨的不可能。最后他们的“传奇”本身也在微博上被隐藏在俗气ID背后的人以一句TMD轻易打发,就像悲剧在舞台上被麻木的看客围观。

贾樟柯的绝望在于,这是一个无侠的时代,他却想拍一部武侠片。

天下无侠,冤屈的人多了,最冤的才被逼成了侠。而且这侠从一开始就是侠之小者:匹夫之怒,血溅五步而已—姜武认为自己替天行道,杀光了侵吞村产的人,但是影片结尾,煤矿依然运作,董事长变成了被杀的资本家的老婆。王宝强更谈不上侠,他满足的是自己不甘心终老山村的心,开枪杀人对他来说如吸毒一样是必要的恶。赵涛的反抗既是对那一刻的身陷绝境的反抗,也是对自己暧昧不清的青春的反抗。东莞小哥罗蓝山一刹那想行侠,“傲然携妓出风尘”,不消一句话就被扑灭,他谁也解决不了,只能解决自身。

加缪说:“自杀是唯一的哲学问题。”但罗蓝山的自杀不是,他的自杀与诸多富士康工人的自杀一样是社会学问题—他们的自杀实际上是他杀。一个丛林社会的合理化模式,合理地、有条不紊地绞杀着那里的青春。可惜贾樟柯在这一段失去了重心,他既想讲述一个《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又想对一个地区的产业结构进行戈达尔式剖析,结果限于篇幅而蜻蜓点水的两者互相抵消。

四个无以为侠的人,共同的,是他们都被逼到绝路,孤立无援,他们失群同时也失去了在中国社会需要的一个“身份”,这一点倒是最接近古代的侠。我最欣赏的其中一部“武侠片”是山本萨夫的《忍者》,忍者本来不是侠,他们是被权势操弄的工具,但当忍者石川五右卫门觉悟到这一点,放弃忍者的工具性身份,就被迫变成了悲剧的侠——忍耐或者死去的问题,在那部传统电影里冷酷地直呈了。

忍耐或者死去,在《天注定》里或者在激烈的社会现实里,越来越不成为一个问题,因为对于底层来说,时刻都面临这种需要抉择的临界点:因为“判罪”的不公平,“罪”已经失去意义,所以“犯罪”越来越变得毫不犹豫。当你是一个面临殴打和羞辱的小贩,而且知道那殴辱你的城管不会有罪,你则无论如何都有罪,“罪”对人的规训制约力就失效了。侠的又一基本意义在此浮现:以武犯禁,如果“禁”已经失去在人民心中的合法性,则最小规模的行侠都会被理解为仗义之举。

无须生死关头,当一个人的存在被彻底羞辱(被人民币摔打数十下的人毕竟不是被鞭子抽打一辈子的马),即使是一个桑拿的前台小姐也会在瞬间变成胡金铨的侠女—这是贾樟柯的慕侠精神。虽然这依旧是一个无侠时代,围观的顺民也不会都变成林冲,贾樟柯的电影直面这种绝望,不意淫大侠救世也不借魔幻抽离现实,在某种意义上,这是一个导演真正的侠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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