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约记者_黄奕潆  台北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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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月19日,台湾“反服贸”青年在“立法院”内高喊口号

在占领“立法院”行动进入第175个小时,被喻为“太阳花”行动的总指挥林飞帆和陈为廷,因同伴魏扬被检方声请羁押而哽咽落泪。已经撑了七天的他们,见到伙伴被逮捕,可能入狱,两个才二十出头的大男生情绪崩溃。

就在前一天,在台湾反“服贸”学生占领公职机关的行为持续了6天之后,台湾当局开始“清场”,先后发起了5次驱离行动。

3月24日的清晨,经历了被驱离,“立法院”外仍有上千名学生聚集,不愿离去。而占领“立法院”的学生领袖们也疲累不堪,对于外面无法掌握的攻击和驱离行动,更感痛心和歉意。

低气压弥漫期间,直至第184个小时,也就是25日凌晨零时3分,林飞帆在议会殿堂宣布:“各位同学,我们的伙伴魏扬,无保释放!”现场齐声欢呼。前来声援的独立乐团也开心奏乐,众人的情绪稍稍安坦下来。

这一天来自政府的消息是,政府发言人李佳霏表示,马英九愿意在不预设任何条件的前提下,邀请学生代表就两岸服务贸易协议议题对话,倾听学生意见,化解当前僵局。

尽管这些学生已经历多次社运淬炼,但终究是二十出头的青年,要扛起一天超过三万人参与的大型运动,还要防止警察和学生起冲突,压力难以想象。

野草莓青年的踪迹

林飞帆、陈为廷和魏扬都是黑色岛国青年阵线的核心成员。这个简称为“黑岛青”的跨校学生运动团体,于2011年初步结盟。那一年依据《海峡两岸经济合作架构协议》(ECFA)第四条所签署的《服务贸易协议》进入两岸磋商阶段。

这些青年对民主和劳工意识有着坚持,对大举入侵的资本和发展主义,更有着浓浓的敌意。他们大都生在台湾解严之时,甚至是野百合运动之年,媒体莫不将他们与曾经占据中正纪念堂、号召罢课的前辈比拟。但他们在行动和技术上的准备,还是2008年的自己──他们皆曾参与过野草莓运动。

当时由台湾大学社会学系助理教授李明璁在其PTT2个人广告牌发表“1106行动声明”,率领学生到“行政院”静坐,而后转到中正纪念堂。他们诉求马英九和警政、国安相关官员下台,并要求“立法院”立即修改限缩人民权利的“集会游行法”。

这场运动透过网络直播,迅速蔓延全台湾。而在中正纪念堂前的静坐活动,也吸引了各大学学生轮番组成团体、讨论会和社运议题演讲,例如现年26岁的林飞帆,当年就读成功大学政治系,在野草莓运动之时,他在学校组成运动性社团,遥遥呼应北部的学生运动;而1990年出生的陈为廷,还是个高中生时就加入野草莓抗议静坐。

这样的学生运动经验,得以在各个大学复制、壮大。于是,此后的各项社运议题,都能看到野草莓青年的踪迹,他们利用更进步的网络技术,完全淘汰传统媒体无趣的一言堂,拉拢了更多年轻人。

练兵和作战

以反服贸为例,从2011年至今,服贸协议仅在政府和几个经贸代表间讨论运作,台湾整个社会像是无感麻木一般,直到去年六月服贸协议签署前,前国策顾问郝明义写了《我们剩不到二十四小时了》,并动员出版和艺文界议论并呼吁暂停这项协议时,大家才开始对这个议题产生反应。

“立法院” 院长王金平在召集党团协商后决定:服务贸易协议本文,应经“立法院”逐条审查、逐条表决;两岸服务贸易协议特定承诺表也应逐项审查、逐项表决,不得全案包裹表决;未经“立法院”实质审查通过,两岸服务贸易协议不能够启动生效条款。

不过,对“黑岛青”这些学生来说,自三年前开始,他们就一直盯着这些议题不放,原本不懂经济学的他们,也猛开读书会,互相辩论,透过网络不停散布、交换主张,甚至直接在各个社会运动现场实践。

“他们一直都是充满争议的人物,但能打,而且一直打。不只是五六七八个人而已,他们有一个运动的圈圈,而且人数高达数百人。他们透过大量的读书会、演讲会、现场活动来集结练兵,形成有经验、有理论、意志超强的战斗团体。”大学讲师周伟航以“郁闷世代”为文描述这些学生的认真。

因而,此次行动并非林飞帆等人首度宣称“占领立法院”。事实上,在去年七月,在“立法院”实质审查服贸协议前,他们便发起“占领立院夺回未来”行动诉求。

这项行动,让林飞帆吃上了官司,也让“内政委员会”决定进行朝野协商,并以公证会形式征询各界意见,而不径行审议服贸协议。

占领“立法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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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月24日凌晨四点四十分后,警方以镇暴水车驱逐占领“行政院”的民众。摄影_宋小海

这次的攻占“立法院”,也是一场社运和网络交织而成的新世代学生运动。

3月17日,“立法院”各委员会联席会议审查《服贸协议》,当时民进党立委作势杯葛,国民党立委欲阻止,朝野爆发冲突,这时,国民党召委张庆忠利用隐藏式麦克风宣布完成审查,并送院会“存查”,此举引发民进党强烈抗议,直呼“会议无效”,扬言要全面杯葛“立院”所有会议。

“30秒通过议案”之事,也让社会哗然。许多公民团体陆续集结到“立法院”外抗议,并在18日晚上举行集会,约有五百多名群众到场。时至晚间九时,当集会进入尾声,林书帆和陈为廷带着几个学生试着从济南路侧门进入,十多位维安警察阻挡不及,让上百名学生奔进院内,而抗议团体也从正门闯入。在议场前,他们高喊:“人民占领立院,反对黑箱服贸!”

随后就有越来越多的团体和学生加入。“我们的同学在议场内保护民主,我们在外面保护他们!”夜越来越深,因网络传递出的行动讯息所聚集的人,也越来越多,众人认为只要以人数优势占据外围,那么里头的警察就无法作为,外头的军警奥援也进不来。

已经成功占领议会殿堂的学生发出“警察不动,我们不动”的口号。因为担心擦枪走火,演变成大型流血事件,互相柔性喊话,警察也颤抖着大喊:“不要为难我们,我们也不想这样。立场不同而已。”年轻警察的汗水泪水齐下,有些警察还甩开盾牌弃守。

此时,如同野草莓运动和其他社运所演练出来的纪律,场内学生立刻各就各位,有的搬椅子堵住门,有的反复操练如何应付警察攻坚,有人担任医疗组,有人负责媒体和网络传播,而有人主动清洁。尽管面对停电危机和空调关闭的闷热,他们仍自律等候着,然而,气氛仍是紧张的。在媒体访问时,林飞帆代替场内外同学发声:“我们很好,请父母不要担心。”说着说着便哽咽了。

隔日,大部分媒体称呼这些学生为“暴民”,许多人也谴责着。但不满立法委员“30秒通过服贸协议”,也不愿意重要议题被“黑箱作业”的民众,比想象的多,媒体的谴责不如网络迅速和被信任,群众越聚集越多,各种议题都在其中讨论和交换着,对公民团体来说这不是新鲜事,但对大部分学生来说,都是一次洗礼。他们来这里,只是想参与。

第一场运动

像这样节制又自律的场域,吸引了更多学生走进来。就连师长都支持,台北艺术大学的师生直接在议场内创作,许多系所的老师甚至鼓励学生到现场、不用上课,还有的老师直接把课堂拉到这里,最后,老师们干脆自发设计了现场的公民课程,就地为学生上起民主课。东华大学校长吴茂坤公开告诉学生不必请假,台湾清华大学、台北大学的社会系所更是放了一周的假,让学生到“立法院”前参加活动。

这样的气氛,更鼓励许多青年踏进来。他们持着自己的标语,诉说自己的意见。有许多政治立场偏民进党的,不停阐述对国民党的意见,但也有深蓝背景的学生手举招牌,站在路边,向众人诉说理念。

台大外文系吴同学和辅仁大学意大利文系的张同学拿着中文和英文版标语,静静站在路边。由于在现场许多民进党支持者,让人屡屡以政党煽动对立来贴这场运动的标签,但是,如这两位支持国民党的同学,也忍不住趁机发出声音,他们说这是他们第一次参与的社会运动。

这场运动意外获得许多父母的支持,一位母亲一边讲电话,一边朝着议场窗户挥手,她发现了孩子的身影后,笑着转头看了自己的朋友:“你看,他很好,他很棒。”手上拿着的那张纸,就写着“我爱你”。

一个特地从高雄搭高铁北上的大四生,一个人在路口捡着垃圾,作垃圾分类,“这场运动进行到第三天,我才上来,我不愿意只是坐在那边,我就做我能做的事,什么都好。”

退场

与场外平和不同,议场内没有空调,而占领议会的同学在里头太久,不免疲累又浮躁,但他们依然相当有秩序地进行读报、讨论的工作。他们在现场分成22个小组、进行超过100人的小组讨论,不同背景的声援者先自我介绍,并讲述为何会前来参加,最重要的是,交流为什么觉得服贸审查有问题?

每个讨论都由每一个成员发言,逐条记录各自觉得有问题的地方,再进行讨论。参与讨论的人挤满了“立法院”的一楼,认真讨论的神情不输专业的“立委”,像是实践那些大人们轻忽的民主作业。而这些讨论,也持续透过网络直播和脸书粉丝页讨论,让不能前来的民众也能观看、讨论。

台湾出版人詹伟雄说:“占领”有三个象征意义:一是把原来属于我们却遭受滥用的,抢回来;二是中断那(不如此即)将更往下坠的沉沦;三是让一个全新而自由(却尚莫之能名)的生命方式,哗然进入时代场景中。

许多上一代的运动领袖看着24年后的青年,不免都发出自叹不如的感慨。1990年野百合运动领导人罗文嘉便说,这些年轻人追求的已不再是形式上的民主,而是所谓民主体制,到底隐藏和牺牲了多少底层人民的实质利益。这些被牺牲的人,通常就是在现行体制下,没有能力发声的一群人。“这是台湾有史以来第一次,那些只能停留在合法性层次论述的人士,和新一代年轻人的视野与关怀比较起来,是多么渺小和落伍。”

直到攻占“立法院”的第65个小时,里里外外都呈现平和状态,热情民众不断送来物资、热食,不断有人自动维护秩序、排空医疗救护通道,甚至卷起袖子捡垃圾、扫厕所、进行垃圾分类……俨然是一个洁净有纪律的大型集会。快到第80个小时时,陆陆续续有各种反省的声音传出:“是不是太温和?太有秩序了?”

在“行政院长”江宜桦短暂接见同学隔日,马英九举行了国际记者会,回避学生的诉求,让疲累的众人无法忍受,部分人主张更积极冲撞,而非这么静静等待。

直到3月23日晚间,学生攻入“行政院”前,都看运动似乎可以继续下去。但许多熟悉社会运动的参与者也心急,认为当运动发展成像一场园游会,而政府却持续无视,就等于失败了,于是,有人忍不住带头冲向“行政院”。遗憾的是,原本“脱下制服都是公民”的警察,终究被下达驱离命令,用盾牌和警棍,驱逐了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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