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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月29日,在沈阳抗美援朝烈士陵园存放归国志愿军遗骸的建筑前,志愿军后人献了花。

记者_周至美 沈阳报道  摄影_孙炯

封闭了两天之后,沈阳抗美援朝烈士陵园在3月29日上午8点重新开放。

其时正值清明前夕,沈阳薄雾冥冥。9时许,十几名来自全国各地的朝鲜战争志愿军后代,来到陵园的纪念碑前祭奠。就在前一天,437具在朝鲜战争志愿军无名烈士遗骸正式由韩国移交到中国,暂厝沈阳抗美援朝烈士陵园。

悲戚弥漫在陵园中。

来自西安的志愿军后人康明,领读着在前一天晚上反复修改过的致辞:“亲人们,我们回家。”

“回家”的呼喊,也让其他人的情绪崩溃。苗务才屈膝跪地,放声大哭:“爸爸,你咋不回来看看?你走了六十多年。”他的父亲是原180师的侦察兵,在1953年2月9日牺牲。

对于这些尚不知父辈遗骸在何处的志愿军后代来说,这次回归的437具遗骸以及其他埋葬在此陵园的烈士,成为他们唯一可以寄托哀思的地方。遗憾的是,这里面很可能根本就没有他们的父亲。

“连个烧纸的地方都没有”

获悉志愿军遗骸将于3月28日抵达沈阳的消息后,志愿军后代提前一天来到了陵园附近住下。

康明是此次来沈阳自发祭奠的志愿者烈士后代团的团长,他是一名机械厂的退休职工。他的父亲康致中生前是志愿军1军7师19团的团长,更早前曾亲历震惊中外的“双十二事变”。

1953年6月26日,朝鲜战争停战协议签订前一个月,19团团部所在的坑道被炸塌。两个月后,坑道方被挖开,康致中被发现牺牲时的样子:被子叠得整整齐齐,他戴着军帽,平躺在坑道内,旁边放着一张照片,照片有个两岁的小孩——康明。 “那是我距离父亲最近的一次。”如今已经63岁的康明回忆说。

在“文革”时,康明曾去过天安门,曾对着人民英雄纪念碑怀念父亲。“但是后来我发现,碑文上的记载并不包括朝鲜战争中牺牲的志愿军。”

自此,康明便走上了寻找父亲之路。2000年,康明遇到两个19团的老兵,他们告诉康明,在1958年从朝鲜回国时曾去过19团的墓地祭扫,还修了一个六角纪念亭,碑上写着“永垂不朽”。

康明又查看了1军7师政治部在1957年寄来的阵亡通知书,上面载明康致中被安葬在朝鲜江原道铁原肃字152坟墓1号。从此,这个地址就深深地印在他的脑海里。他给中国、朝鲜的有关部门写信,被明确告知“152号墓地目前是朝鲜军事禁区,没有军方许可,谁都不能进去。”

沈阳抗美援朝烈士陵园门口,雕刻着“1950”和“1953”的字样,那是朝鲜战争开始和结束的日子。来自天津的邓其平和妹妹邓菊平,手捧父亲的遗像,对着记者哭述着父亲的故事。他们的父亲叫邓仕钧,1944年就是全国战斗英雄,参加过著名的娘子关战役。目前武警指挥学院卫士广场的一隅就矗立着他的雕像。

邓仕钧入朝参战时,任63军187师559团团长,1951年5月20日晚9时牺牲在洪川江以南的阵地上。“当时,第一发炮弹打来,扎在我父亲身上,父亲就喊‘明月,明月,我挂花了’。我父亲的警卫员叫陈明月,就在他给我父亲包扎时,第二声炮弹过来了,一个炮弹皮从左侧击中父亲的头部,当时血都没流,一下就完了。”邓其平说,“警卫员后来曾带人试图去抢回父亲遗体,但没有成功。”

邓其平后来也参了军,以正团职转业。“我当排长的时候,那是1968年,我父亲生前所在团的政委对我说,‘其平,你好好干,等南朝鲜解放了,去找你爸爸去。’”

邓仕钧牺牲时,邓其平只有三岁,其妹妹还不到五个月。每年清明,他们只能在网上祭奠父亲,“连个烧纸的地方都没有”。

“我今年66岁了,有生之年的最大愿望是找回父亲的遗骸,我一旦完不成,就由儿子、孙子去完成。”邓其平说。

苗务才今年67岁,“留给我(寻找父亲遗骸)的时间可能只有十年了”。

在3月29日的祭奠中,来自长春的刘忠庆说:“欲祭英灵无觅处,山鸣海啸遍地哀。”他的父亲刘尽恩曾是一名国民党士兵,在1948年2月随队在营口起义。入朝作战后,刘尽恩于1951年3月10日牺牲在京畿道南扬州市瓦阜邑东幕洞。

“欲祭英灵无觅处”,是此次志愿军后代的相似之处。当年战场兵戎相见,今朝“敌军”将遗骸送还,邓其平很感激韩国政府这一举动。只不过,这次送还的437具遗骸中有没有邓仕钧,邓其平并不抱希望。他唯一希望的,是中国政府能对这些遗骸进行DNA检测,比对出他们的亲人。

走到父亲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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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愿军后代寻找先烈墓园”QQ群群主主康明胸前挂着父亲遗像,手捧《英名录》

虽然此次的归国骸骨中没有康致中,但比起其他不知父亲遗骸在何处的志愿军后代,康明算是比较“幸福”的,因为他明确地知道自己父亲的埋骨处。

去年6月下旬,韩国总统朴槿惠访华,提及要归还360具志愿军遗骸。康明听到消息后兴奋异常,就在朴槿惠访华期间,凤凰卫视播出了康明的寻亲故事。迅速地,一批志愿军后代通过QQ群联系在一起。

一个月后,适逢朝鲜战争停战六十年。康明等十二人开始了韩国之行,目的地是三八线以南的坡州墓地。这次来沈阳的志愿军后代,也有几人曾和康明一起同行。他们在去年7月29日到达韩国,首先去了巨济岛战俘营。

“就在三八线以北的这个角上。”康明指着地图对《南都周刊》记者说,“它的对面,三八线以南,韩国设置了一个台风瞭望台,可以通过望远镜望见朝鲜。”

参观了位于韩国北部的铁原战场遗址后,康明所乘的大巴车继续驱车向北,一直开到山顶,路过一个耶稣神像,在8月1日一大早到达台风瞭望台。

“我的心情非常非常激动,”康明满足地笑了,“我一直向往这个地方,60多年了,今天终于走到父亲身边了。”

韩国的哨兵请示了上级,随后告诉康明,必须要在游客到来之前做完该做的事。康明准备了一个墓帐,把19团全团干部的照片挂起来。在瞭望台上,他宣读了祭文。

他急切地寻找他在谷歌地图上已经看了无数遍的152号坟1号——他父亲的安葬处。“当年我父亲作战的那个地方,19团占领的那个高地叫笛音里,相当于一个村子。”

在瞭望台上停留了半个多小时,随后,他们前往坡州墓地。

京畿道坡州市积城面沓谷里山55号,位于朝鲜半岛军事分界线以南不到五公里的地方,在从坡州到涟川方向的37号国道旁低矮的山坡上,沉睡着无处归依的灵魂。这里是世界上唯一的“敌军墓地”,正式名称是“朝鲜军·中国军墓地”,占地6099平方米,约有一个足球场的面积。

早在1996年,韩国政府“依据《日内瓦公约》和人道主义精神”,修建了这块陵园。而朝鲜战争阵亡将士遗骸的发掘工作始于2000年,正值战争爆发50周年。2007年1月,韩国国防部遗骸发掘鉴别团正式成立。

由于中国牺牲的志愿军一般采取就地安葬的方式,因此183108名牺牲的英烈,绝大部分被葬于朝鲜。位于坡州墓地的中国志愿军遗骸主要是从江原道和京畿道挖出。

2012年8月到12月,韩国国防部又耗资5亿韩元整修了这块墓地。每个墓上都有一块用长方形大理石制成的墓碑。墓地的一块碑上写着:“中国军无名氏,300,2006年9月22日,江原道麟蹄郡麟蹄邑”,其含义是:这是韩国政府在2006年收拾的“敌军”遗骸,他们在朝鲜战争江原道麟蹄战役中阵亡。

这里的墓碑都是朝向背阴的北方,韩国军方解释说,这是“为了能让他们死后在近处望着自己的故乡”。

自从朝鲜总统朴槿惠访华之后,这块墓地逐渐被更多人知晓,来此凭吊的中国游客也多了起来。

和康明一起同行的还有苗务才等人。和在沈阳时一样,苗在坡州墓地也是披麻戴孝,对着根本就不知道是否有自己父亲的地方,屈膝下跪,放声大哭。他们为这些无名战士献上菊花、插上中华烟、摆上西凤酒,一些四川来的后代还带来当地小吃。

在回国之前康明想起,还没有给父亲祭烟。他再次前往瞭望台,偷偷向北方投下一包“软中华”。“这样我心里就舒服一点,我对父亲说,我明年再来看你吧。”

骸骨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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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月28日,烈士后人康明(左)与李海放目睹归国志愿军遗骸车队进入沈阳抗美援朝烈士陵园。

经韩国总统的善意提议后,韩国国防部加快了遗骸归还工作。去年12月20日,坡州墓地进行了开土作业,进行遗骸的清洗和干燥。随着鉴别和检测工作的进行,遗骸的数目从360具最终被确定为437具。

几乎与此同时,中国在哈尔滨火车站修建了一座“安重根义士纪念馆”,并于今年1月19日开馆。朝鲜半岛的民族英雄安重根于1909年在哈尔滨火车站刺死了四度出任日本首相的伊藤博文,后被逮捕处决,他被韩国奉为“义士”。

3月17日,坡州陆军25师团“中国军人遗骸临时安置所”举行了遗骸入馆仪式。韩国国防部遗骸发掘鉴别团团长刘车荣(音)向中国民政部官员介绍了挖掘过程。很快,双方决定在3月28日举行交接仪式。

3月28日晨7时半,韩国仁川机场举行了志愿军遗骸的交接工作。仁川位于朝鲜半岛西海岸,在朝鲜战争中意义非同一般。1950年9月15日,“联军司令”麦克阿瑟率部从此登陆,将朝鲜人民军拦腰截断,并将战火烧到鸭绿江边。一个月多后,中国入朝参战。

3月28日守候在仁川机场的李小姐说,她看到一些穿戴整齐的中国老兵在机场外面伫立着。当日,一位曾在春川战斗过的志愿军老兵吴晓岚来到坡州墓地,他细心地擦拭着一位不知名的战友的墓碑,默默落泪。

迎接遗骸的中国专机进入中国领空后,中方出动两架战斗机护航。上午9时30分许,专机抵达沈阳桃仙机场。随后,检验检疫,海关,民政等部门工作人员办理相关手续,做交接工作准备。11时30分,迎接仪式正式开始。

机场奏响了《思念曲》,437名礼兵护送烈士遗骸步行入场。一名见证者称,仪式举行了大约四十分钟,其间亦有少先队员献礼,一些老兵也应邀前来。随后,四十余辆军车护送遗骸,前往沈阳抗美援朝烈士陵园。

执勤特警在陵园门口拉起警戒线。这十几名志愿军后代候在陵园门口,并拉起横幅:“中国人民志愿军烈士后代欢迎亲人回家”。

沈阳老兵李维波来到现场,他是原空军高射炮兵第六师的离休军官,他面容平静地,对着记者讲述自己当年在朝鲜作战的经历。

大约12时55分,护送遗骸的车队经过,车身挂着“欢迎英雄回家”、“烈士永垂不朽”的横幅。

人群中一阵恸哭。邓菊平哭喊:“爸爸你回家了,你牺牲时我才四个多月!”车队行进了五分钟,全部入园,遗骸被暂厝在陵园。

此前,韩国移交志愿军遗骸,均是通过朝鲜在板门店移交。1981年到1997年期间,韩国共向中国移交了43具遗骸。这次,是韩国首次将中国军人遗骸直接送还中国。

3月29日早上的祭奠完毕后,康明带领这些后代去了暂厝遗骸的恒温室门前进行了瞻仰。他们进不了门。苗务才把食指放在门前的按铃处,并没有按下,他很想启开这道门,尽管他的父亲几乎不可能在里面。

康明的母亲去世前曾交代儿子,要把骨灰撒在山东荣成的入海口,“因为从地图上看,那里距离朝鲜最近”。康明违背了母亲的遗言,他期待父亲能重归祖国的一天。

康明还有一个心愿,他计划今年再去韩国,沿着三八线,从东部走到西部,去看望那些从未有人去祭奠过的无名烈士。

“当年曾高喊‘为康团长报仇’而牺牲在异国土地上的战士,有的只有16岁,还有其他一些没有结婚的战士,也是我们的亲人。他们的父母可能不在了,但是他们确实有名字。”康明悲伤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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