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第1期《收获》】

河汉遥寄 | 万事翻覆如浮云(上)

■叶兆言

1

父亲在北方有许多朋友,每次去北京,最想看望的是林斤澜伯伯。我们父子一起去京的机会不多,在南京聊天,父亲总说下次去北京,带你一起去看你林伯伯。忘不了有一次,父亲真带我去了,我们站在一片高楼前发怔,北京的变化实在太大,转眼之间,新楼房像竹笋似的到处冒出来。一向糊涂的父亲,一下子犹豫起来,就跟猜谜似的,他完全是凭着感觉,武断地说应该是那一栋,结果真的就是那一栋。

  我忘不了父亲找到林伯伯家大门时的那种激动心情。他孩子气地叫着“老林”,一声接着一声,害得整个楼道里的人,都把头伸了出来。我也忘不了林伯伯的喜出望外,得意忘形,乐呵呵地迎了过来。两个有童心的老人,突然之间都成了小孩。友谊是个很珍贵的东西,杜甫在《奉简高三十五使君》里曾写道:“行色秋将晚,交情老更亲。”父亲那一辈的人,并不是都把朋友看得很重,这年头,名利之心实在太重,只有淡泊的老人,才会真正享受到友谊的乐趣。

  父亲过世后,林伯伯在很短的时间里,写了两篇纪念文章。仅仅是这一件事,就足以说明他和父亲的私交有多深。在贵州,一次和当地文学爱好者的对话会上,我紧挨着林伯伯坐在主席台上,林伯伯突然小声地对我说,他想起了我父亲,想起了他们当年坐在一起的情景。此情此景,物是人非,我的心猛地抽紧了一下,一时真不知说什么好。相逢方一笑,相送还成泣,我想父亲地下若有知,他也会和林伯伯一样,是绝对忘不了老朋友的。

  林伯伯比我父亲大两岁,他长得相貌堂堂,当作家真有些可惜。女作家赵玫女士的评价,说他的五官有一半像赵丹,有一半像孙道临。准确地说,应该是赵丹孙道临这些大明星,长得像林伯伯。林伯伯已经七十多岁了,可年轻人也没有他现在的眼睛亮。年轻一代的作家叫林伯伯自然称林老师,他们知道林伯伯和我们家的关系,跟我谈起来,总喜欢说你林伯伯怎么样。年轻人谈起老年人,未必个个都说好,但是我从没有听谁说过林伯伯的不是。年轻人眼里的林伯伯,永远是一个年轻的老作家。

还是在贵州,接待人员尽地主之谊,请我们吃当地的小吃。一人一大碗牛杂碎,林伯伯热乎乎地吃完了,兴犹未尽,又换了一家再吃羊杂碎,还跟柜台上的老板娘要了一碗劣酒,酒足饭饱,红着脸,店铺里摇晃出来,笑我们这么年轻,就不能吃,就不爱吃。马齿虽长,童心犹在,老作家中的汪曾祺和陆文夫,都是有名的食客,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然而他们的缺点,都是没有林伯伯那样的好胃口。没有好胃口,便当不了真正的饕餮之徒。只有像林伯伯这样的童心,这样的好胃口,才能吃出天下万物的滋味。

  父亲在世时,常说林伯伯的小说有些怪。怪,是对流行的反动。他不是写时文的高手,和众多制造时髦文章的写手混杂在一起,在林伯伯看来也许很无趣。道不同不相为谋。林伯伯写毛笔字,写的是篆书。他似乎从来就没有真正的大红大紫过。我刚开始写小说的时候,就听林伯伯说过,他和汪曾祺先生的小说,都不适宜发头条。现在已有所改变,他和汪的小说屡屡上了头条,说明时文已经不太吃香,也说明只要耐着性子写,小水长流,则能穿石。出水再看两腿泥,文章小道,能由着自己的性情写下去,总能在历史上找到自己的位置。

  二十多年前,高中毕业无事可干,我在北京待了将近一年,那段时间里,常常陪祖父去看他的老朋友,都是硕果仅存名震一时的人物。后来又有幸认识了父亲一辈的作家,经过五七年反右和文化大革命的双重洗礼,这些人像出土文物一样驰骋文坛,笑傲江湖,成为当代文学的中坚。前辈的言传身教,让我得益非浅。林伯伯曾戏言,说我父亲生长在“谈笑皆鸿儒”的环境里,我作为他的儿子,自然也跟着沾光。对于自己亲眼见过的前辈作家,有许多话可以侃,有许多掌故可以卖,然而林伯伯却是我开始写的第一位。

2

以上文字写于一九九六年的十二月,当时何镇邦先生在山东《时代文艺》上主持一个专栏,点名要我写一点关于林斤澜的文字。我一挥而就,并扬言这样的文章可以继续写下去,结果以后除了一篇《郴江幸自绕郴山》写了汪曾祺和高晓声,从此就没有下文。陆文夫过世的时候,很多报刊约写文章,我在追思会上也表示要写一篇,转眼又是好几年过去,文字却一个也没有,真有些说不过去。

  大约是七十年代末,我正在大学读书,动不动逃学在家。有一天,父亲领了一大帮人来,其中早已熟悉的有高晓声和陆文夫,不熟悉的是北京的几位,有刘绍棠,有邓友梅,有刘真,印象中还有林斤澜。所以要说印象中,是事情过了三十年,重写这段往事,我变得信心不足,记忆开始出现问题。或许只是印象中觉得应该有,本来还有一个人要一起过来,这就是刘宾雁,他临时被拉去做讲座了。

  多少年来,一直都觉得那天林斤澜在场,当我认认真真地要开始写这一段回忆文字时,突然变得谨慎起来。本来这事很简单,只要问问身边的人就行,可是过眼烟云,父亲离世已十七年,高晓声和陆文夫不在了,刘绍棠不在了,当事人林斤澜也走了,刘宾雁也走了,刘真去了澳大利亚,国内知道这事的只剩下邓友梅。当然,林斤澜在不在场并不重要,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那年头的右派常有这样那样的聚会,而林却是混迹其中唯一不是右派的人。

  林斤澜没当上右派几乎是件笑话,能够漏网实属幸运,他和右派们根本就是一丘之貉,也没少犯过错误,也没少受过迫害。一为文人,便无足观,想想一九四九年以后,改革开放之前,作家哪有什么好日子可过。林斤澜从来不是一个胆小怕事的人,把他和右派们放在一起说,没有一点问题,有时候他甚至比右派还右。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我去北京开会,好像是青创会之类,反正很多人都去了,一时间很热闹很喧嚣,我打电话问候林斤澜,他很难得地用长辈口吻关照,说多事之秋,做人必须要有节操,要爱惜自己的羽毛,做人不一定要狂,但是应该狷的时候,还是得狷,不该说的话千万不要乱说。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我明白他说的那个意思,让他尽管放心,我本来就不喜欢在公众场合表态,更何况是说违心的话。

  还是回到那天在我家的聚会上,之所以要想到这个十分热闹的场面,因为这样的聚会属于父辈这一代人,只有劫后余生的他们才能分享。右派们平反后,行情看涨,开始扬眉吐气,一个个都神气活现,文坛上春风得意,官场上不断进取。记得那天话最多的是刘绍棠,然后就是邓友梅,说什么内容已记不清楚,不过是高谈而阔论,口无遮拦指天划地。北方人总是比南方人嗓门高一些,我念念不忘这事,是想不到在我们家客厅,竟然会一下子聚集了这么多文坛上的著名右派。说老实话,作为一个晚辈,我当时也没什么别的想法,也轮不到我插嘴,只是觉得很热闹,觉得他们一个个返老还童了,都太亢奋。

  二六年开作代会,在北京饭店大堂,林斤澜抓住了我的手,很难过地说:“走了,都走了!”反反复复地念叨,就这一句话。眼泪从他眼角流出来,我知道他是指父辈那些老朋友,一看见我这个晚辈,就又想起了他们。终于平静下来,我不知道说什么好,他沉默了一会,又说:“你爸爸走了,曾祺也走了,老高也走了,老陆也走了,唉,怎么都走了呢?”

我能感受到他深深的悲哀和无奈,林斤澜是最幸运的,与过世的老朋友相比,他最健康,心态最好,创作生命也维持得最持久,直到八十多岁,还能写。这时候,他八十三岁了,精神还不错,两眼仍然有神,可是走路已经缓慢,反应明显不如从前。也是我最后一次跟他见面。今年四月,程绍国兄发信给我,告诉不好消息:

兆言兄,林斤澜先生病危(全身浮肿,神志时清时不清),离大去之期不远矣。这是他五妹今早通知我的。悲恸。

第二天晚上,又来了一信,像电报一样,只有几个字:

林老下午去世。绍国。

我打开信箱,见到这封信,无限感慨,心里十分难过,傻坐了一会,回了一封短信:

刚从外面回来,刚看到,黯然销魂。无言。兆言

真不知道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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