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学东 资深媒体人,曾任南风窗总编、中国周刊总编。

经历了两个多月的冬旱,立春之后,故乡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一连下了几天。虽然暖冬瞬间遭遇春寒,天气阴冷难耐,但却平添了些许江南烟雨故乡的底色。

但是,我小的时候,最怕的,却正是故乡的雪融早春雨天。

故乡冬天下雪未融化之前,日子倒还凑合,若能踩着雪地上,小孩们都是兴高采烈的,不会觉着寒冷。

故乡有谚:“落雪不冷融雪冷”。天晴日出,雪融化的时候,水汽蒸腾,空气中湿度加大,更让人感到湿冷。至于早春春雨,更是可怕,融雪还有日出,阴雨之天,不见天日,连续多天,虽已逢春,但寒意入骨,整天捧着脚炉手炉,躲在灶窠间,是这种天气的最佳选择。

但是,最可怕的,并不在雨雪后的寒意,而在雨雪后的出门。雪后雨天,如若要上学出门,日子最是难熬。

我的童年和少年时代,故乡的道路多是土路。常州往南,只有一条老柏油马路武宜路;也只有周边镇上主要街道上,才有青石板铺地,村上连砖铺的晒场也很少见。雪融或雨后,沥沥拉拉的,到处是泥泞坑洼,残雪积水,很多天晒不干,不便行走。

村里邻居为了串门方便,都是在自家门口垫上一块块破砖废石,每家每户串起来,倒也在村里的屋前,砌成了一条奇特的砖石路。不过,这砖石路也不太可靠。那些半块断砖一块脚掌般的碎石,几经踩踏之后,常常深陷于泥泞,只露出表面来,常需要踮着脚尖,踩住了,方不至于鞋上裤腿上都是泥巴,走这样的路,常需要杂技演员的功夫,好在乡下人习惯了,早就练出了非凡的本事。

踩在烂泥地里?可以,天暖和了可以光脚,可以穿草鞋,但严冬早春时节,只有穿胶鞋的人才敢踩进去,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过。

我在上学之前,一直没有自己的胶鞋,都是穿奶奶的。因为脚小鞋大,小孩的胶鞋里都要塞上稻草壳。穿的时候,家里人还要再三交代,别弄湿了。

到上学时,因为已经成了读书人,虽然还在“文革”末期,但家里对读书人的态度还是不一样的,所以,我也就开始拥有了自己的胶鞋。

后来去前黄上中学,彼时前庙公路尚未开始修建,我们走的都是内地土路,都是一样蜿蜒,雨雪后一样泥泞。但雨雪之后,我们常常选择抄近路,穿过麦田,让麦苗如茅草一样,洗刷胶鞋,又不粘泥。尤其后来生活条件渐次改善,我们也穿上了带腰的胶鞋,俗称高帮套鞋,把裤腿塞进胶鞋帮里,走在麦地里,又没泥浆,这感觉爽爽的。

若要富,先修路,1980年代,故乡开筑前庙公路,这是故乡乡间武宜路之外,第一条新筑的路,拖了很多年,才平整填上了石子,少了些泥浆。1994年小年夜,我第一次带太座回家过春节,正好在大雨之后,我们打了辆出租车,从公路转到被汽车和拖拉机压得坑坑洼洼的前庙公路,司机一路之上,喋喋不休说:“真是条金光大道。”

司机师傅不知道,这坑坑洼洼的路,已经是乡下很好的路了,至少走在其上,会少粘很多泥浆。

我对寒冷和泥浆的恐惧,也就是对冬雪融化和早春雨天的恐惧,一直伴随我到了北京。在北京赶上春雨,那是贵如油。不过,在北京,冬雪春雨再大,穿上解放鞋浅帮胶鞋,不用塞稻草,都会很舒服,甚至可以穿皮鞋!虽然不小心也会湿了裤腿,但却不会粘满泥浆。

上大学时回家,故乡亲友问,北京有什么好?我最初的回答就是,下雨天没有泥浆,不怕脚冷。

我后来一直想,小时候看老电影《决裂》的记忆,是不是也一直在潜意识里影响着我最后选择留在大都市:《决裂》里有一桥段,家里的老母亲去林场看成了工农兵大学生的儿子,原来穿草鞋的儿子,穿上了皮鞋,不肯再穿回草鞋布鞋……

变“修”了。

其实这是人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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