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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_ 黛琪

陈希我是当代文坛的一个异类,一直都是。他的小说题材之涉及面广与深,思考之深度与尖锐,以我有限的阅读范畴而言,可以说是中国当代活着的用中文写作的作家们都难以企及的。最为难得的是,陈希我的观察与思考,不是用大段的议论来呈现的,而是以小说—以一个小说家应该具有的小说技术—即所谓艺术的方式来呈现的。

我读过陈希我几乎全部作品。他对人类精神心理的观察,对当代中国人独特精神心理面貌的把握,可以说到了无与匹敌的地步。我们很多作家还不具有观察人类精神和心理面貌的能力,缺乏直面心理和精神真相的勇气,更别说用艺术的手段将真相呈现出来。

《冒犯书》可以看做是陈希我的一次表态。他似乎愿意以一个守望者的角色,做一个人类精神家园的探险者,以冒犯的形式,探讨我们可能的更好的心灵归宿。在出版上来说,这是一次失败的尝试,社会没有被冒犯,人们没有被触动,以至于让人想起闻一多的旧诗:“这是一潭绝望的死水,春风也吹不起半点涟漪。”陈希我的刺激够犀利了,但是即使一针见血,人们也顾不得停下来哼哼几声,因为有更重要的“事业”在前头。

当代中国人更重要的事业既不是生,也不是死,而是“钱”。而这个事业极其紧要,几乎到了信仰般的程度,或者干脆就是新信仰本身。钱有多重要呢?绝对比生死与信仰都重要。钱在全球化的今天,其重要程度,已经无情地打破了所谓“好死不如赖活着”的传统智慧。在陈希我后面的几部小说中,钱的价值更加被凸现出来,到了这部《移民》,我们终于知道,这个钱之重要,乃是因为它是我们的“买路钱”。一切的安身立命,一切的前途末路,或者爱恨情仇。

《移民》并非寓言体小说,但是陈希我的切入点和结束都是意味深长的。流乡是真实的故事,流乡人的漂泊与挣扎也是真实的历史。在流乡这块土地上,人们背井离乡一再漂流,因为这块土地,这个祖国,是不可依仗的。流乡人有祖国,但是他们的命运,比漂泊的以色列人更悲剧。而漂流者的命运也充满了悲剧意味。在流乡是贱民,挣扎出去,去做异乡更底层的贱民,游走在罪恶与悲惨的境遇里。他们的发达,源于极偶然的际遇,而无一不从犯罪而获利。这是小说中的现实,也是对现实意味深长的隐喻。读来思之,其情其恨,足以让人恸哭。

中国当代小说的一个实际背景是,每一个人物的故事,都和这个社会这个国家这个时代血肉相关。这是时代的悲剧,也是小说家的悲剧,作家们无法写出超越于时代的,能够像历史那样悠久的,永恒的精神和心灵形象。每一个私人史都可以成为家史,成为国史,成为时代的多面镜像,丝毫不爽。《移民》无法超越,也不能超越。超越就是背叛,是对历史和现实的背叛。

《移民》从上世纪八十年代写起,一直写到2013年,从底层到精英阶层的不断流出,无国无家,在异乡犯罪堕落,挣扎洗白而终于不能上岸,毕生的所谓奋斗不过是为了买路出走。作为时代历史的代言人,陈千红的个人悲欢无足轻重,她的爱与幸福抑或不幸,不是、也不可能是作者和读者探索的目标。甚至,敏于描写独特个体的陈希我,对笔下的女主人公,有意地淡化了她的敏感,钝化了她思想的触角和感受的细腻。

陈千红如何对待自己,如何选择男人和命运,这是贯穿于陈希我一贯主题的思考之一。陈希我对时代病中的女性和男性精神状态的观察,持有一种“男盗女娼”的结论。在书中,陈千红的经历,她对林金座的选择,都无情地揭示了这一人性主题。陈千红是流民中最好的姑娘,她选择了最不靠谱的流氓林金座来作为爱情的对象。陈千红和林金座带有罪恶感的结合,生下了一个胎里病的孩子陈崛。他们扭曲的爱与情,对生存处境的跳脱与选择,令人扼腕而又感慨:人在其境中,不得不如此。

作者对陈千红和林金座、移民组织者林家举的背后故事,绝不放大成为一种恶趣味,一笔带过。这种故意的虚化处理,一方面其实削弱了人物带来的思想的锐度,另一方面,却扩大了这本书的普适性。读者可以更方便地对号入座,找到自己的影子。你即使不是陈千红,也可能是陈千红她妈、她爸、她老公、她邻居??在其中你总会找到你自己,猥琐可悲,寻寻觅觅,找钱。至于未来,跟陈千红的未来一样,还很不可知。

我想,陈希我是一个真正的爱国者。希望他不会觉得这有点冒犯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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