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采夫 专栏作家,现居北京。

最喜欢贾樟柯电影,尤其故乡三部曲,这几部电影最让我迷恋的不是故事,而是场景和插曲。贾樟柯集小镇青年、录像厅虫子与流行歌曲达人于一体,才能将八九十年代的歌曲放入影片不着痕迹。你可以在寂静无人的晚上,躺沙发闭目听这几部影片,刺啦刺啦的磁带歌曲,会让你进入某种时空,并文艺地叹息出几个字:“故乡啊。”

跟贾樟柯相比,姜文是北京大院子弟,他不需要扎进录像厅,姜文的童年记忆是挥斥方遒的长安街,雄性荷尔蒙喷射的革命歌曲。《阳关灿烂的日子》里的插曲是“革命风雷激荡,战士胸有朝阳。毛主席啊毛主席,我们有多少知心的话儿要对您讲。”《山楂树之恋》和《活着》里面也有一首歌:“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千好万好不如社会主义好, 河深海深不如阶级友爱深。”与故乡系列的流行歌曲相比,这两首红歌雄壮的和声、裹挟一切的气势、豁出一切的情绪,给我带来谜一般的快感体验,想融化进人群,彻底抛弃自我,把自己作为祭品献给主或一切神灵。崇高,舒坦。

我比贾樟柯小几岁,父亲比张艺谋小几岁,在我们出生的村子里,我遇到的是《任逍遥》,父亲遇到的是《山楂树之恋》。当时村子每天回荡着歌声,父亲高中毕业返回村里,就一边“风雷激荡”一边“穿林海跨雪原”,一边看积极分子批斗坏分子。我八九岁的时候,姑姑买了台双卡录音机,每天播放石小倩、张蔷、邓丽君,我则只挑自己喜欢的,“夏季夏季悄悄过去留下小秘密,压心底压心底不敢告诉你。”

从上世纪五十年代到八十年代,那个叫做小濮州的村子一直在喧嚣中,把土地从地主手里夺过来,把土地从自己手里交给集体,再把土地从集体手里拿回来,期间夹杂着“大炼钢铁”、饿死人的年月、“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和繁盛的农村集市,它从没有停止过喧哗与躁动。但近年再回村里,不知它变了还是我的心境变了,这座三千多口人的大村,竟然连鸡打鸣和狗叫声都再难听到,街上只能见到老人和娘们,荡着灰尘的脸上带着晦气。

去年春天,三叔从村里打来电话,他准备在村西头开饭店,需要我“注资”,并给我讲解他的商业计划。原来我们县推行让农民上楼的政策,规定每个乡镇至少有一个村实施,作为样本工程,办法是在村旁边耕地里建起几座高楼,让农民原地住上楼房,成为一个社区。根据三叔的调查研究,我们村的社区就在村西头的耕地里,他决定抢占有利地形,提前在村西开座大饭店,办成全村的红白事基地和娱乐中心。我为三叔超前的地产理念叫绝,但告诉他再等等看。

到了秋天,三叔再来电,明显情绪不高,说那事又没影了,因为政策变了,不强力推行让农民上楼了,所以他的大饭店也开不成了。

清朝时,我们村有一座大娘娘庙,老人说三十里外能望见庙里的柏树,烧香求子灵验无比,每年的四月八大会,几十里外的人都来赶会。1949年以后庙被拆掉改成了中学,八十年代时,我在校门过道还见过几樽天王,后来校门也拆了,四月八大会也逐渐式微,最后没了。

我们村离黄河二十里,黄河那边就是山东。有个山东人叫郭永章,是个说河南坠子的瞎子,我小时候他去过我们村,每家出点粮食请他唱几个晚上。

在顾长卫的《最爱》里面,郭瞎子唱起他拿手的《吹牛》,讲的是山西太原府有个人去山东济南府赶泰山大会,碰到一个山东人,两人开始吹牛,看山东山西谁家粮食亩产多,吹到最后打了起来。其中一段唱词是:“俺这儿下雪下白面,下雨都下油共盐,俺这儿柳树顶上结棉袄,冬结棉来夏结单,榆树顶上都结银圆。袁世凯他给我种过地,宣统他给我掌过大鞭,冯玉祥他给我当伙计,张天师他给我看菜园,王母娘娘来做饭,九天仙女给我做丫鬟,孔老二他给我管过账,好田地我有八万顷,好房舍我有八万间,老婆子我有八万六,好儿孙我有十万三,我本是老天爷他干爹,你看我体面不体面?”

这段戏词比我听的原版少了一句:“蒋介石他给我倒过尿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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