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者:斯眉 原文地址:smithsonianmag.com

某东欧国家首都,一栋曾经宏伟的公寓楼,一只乌鸦落在窗台上,黑亮的羽毛一阵抖动,扑簌簌作响。鸟儿踱了几个来回便很快飞走。窗口另一边的房间里,没人将视线从简报或者桌上的冰镇伏特加上移开。窗台上一块锯齿状灰色石片亦看不出任何异常,像是从一座古老而废弃的建筑物上掉下来的碎片。如果公寓里的人发现那块石片并非来自屋顶,而是来自位于弗吉尼亚州兰利的中情局总部技术实验室,定会沮丧无比。石片内部的小空间放置有电子传感器,信号能力强大,能够接收他们的谈话内容。将石片带到窗台的那只乌鸦并非普通的城市鸟类,而是一只美国人训练的智慧生物。

在远离冷战黑幕的地球另一端,对于高智商动物园而言,这不过是寻常的一天。在20世纪60年代的阿肯色州温泉城,街道上到处可见类似的游乐园。随着父母前往印加城度假,孩子们会尖叫着观看小鸡打棒球、金刚鹦鹉骑自行车、鸭子击鼓和小猪弹钢琴。你会在本世纪诸多家庭主题公园或电视综艺节目上看到同样的场景。但如果一只动物受训后像人一样,做出一些异乎寻常的举动,那么,这种动物或技术一定来自温泉城。

约翰·勒卡雷式谍战故事与阿美里卡纳乡村集市的灿烂阳光遥相辉映。这两幕场景看似毫无关联,但战争让世间无奇不有,而且,在某个最令人好奇且鲜为人知的冷战故事中,参与训练家禽跳舞或者母牛玩宾果游戏的人员,同时受雇于政府,训练动物从事国防和情报工作。在挑剔猪普里西拉、受训鸡等项目背后,人们用同样方法训练乌鸦放置和追踪物体,让猪对敌人埋伏做出预警,甚至派猫去窃听人类谈话。这张维恩图的中心人物是心理学家B.F.斯金纳的两位助手,以及美国海军海豚项目的第一位训练主管鲍勃·贝利。利用动物开展军事情报工作可以追溯到古希腊,但是在20世纪60年代,三人小组将这项工作的复杂程度提升到一个全新的水平,其意义堪比詹姆斯·邦德的搭档Q(专为007提供高科技武器)遇上动物学家马林·珀金斯。

76岁的贝利说,“我们从未遇到训练不了的动物。”在他的职业生涯中,从训练海豚侦测潜水艇,到发明可以让人与小鸡玩井字游戏的“鸟脑”装置,贝利做过的事五花八门。此刻,我们坐在贝利在温泉城的湖畔小屋里,房子很简朴,客厅的书籍随意摆放,贝利重复道,“没有,从来没有。”

当我尽力在脑中搜罗那些特别难搞的动物(鳄鱼、鼹鼠、还是甲壳纲动物)时,贝利问,“你知道苏珊·加勒特吗?”我不知道。其实,加勒特训练的狗曾在敏捷性体育大赛中荣获世界冠军。几年前,贝利为她的学生们上过刺激控制课程,运用激光棒进行刺激。有一天,贝利在浴室里发现一只蜘蛛。“我低头看着这只蜘蛛说,嗯。”他拿出激光棒,打开,轻轻地往蜘蛛身上吹气。“蜘蛛不喜欢风吹,因为风会将它们结的网吹坏,”他说。“它们通常会从网上下来,尽可能蜷缩成最小,并躲起来。”

打开激光棒,吹气。打开激光棒,吹气。贝利一天中这样做几次。他说,“直到我一打开激光棒,”蜘蛛就会进行自我防卫。他回到加勒特正在讲课的教室并宣布:“你的浴室里现在有一只训练有素的蜘蛛了。”

这是心理学基础课程:巴甫洛夫(或称“经典”)条件作用。激光是有条件刺激,呼吸是无条件刺激。随着时间的推移,蜘蛛将二者紧密相连起来,以至于仅仅前者一出现,就足以引发“条件反射”。

尽管在我们的故事中,巴甫洛夫只扮演配角,但贝利说,“我在训练时常说的一句话是,巴甫洛夫总是站在你的肩膀上。”而真正的训练灵感则来自于B.F.斯金纳的理论。斯金纳是哈佛大学的心理学家,在20世纪中期,继弗洛伊德之后,他关于人类心智的理论被人们援引得最多。斯金纳以“操作性条件反射理论”而著称于世,该理论认为,动物(包括人类)很少依赖原始反射性反应,而更多基于自身的主动性,以及环境的暗示。“行为之后会产生一种后果,”斯金纳写道,“这些后果的性质又会改变生物的行为倾向,使其在此后重复这一行为。在他著名的操作性条件反射作用箱(或称“斯金纳箱”)中,动物学会将行为与奖励联系起来。斯金纳尤其喜欢鸽子,实验中,它们会为得到食物而啄某些按钮。

二战期间,斯金纳获得了国防资助,以信鸽为基础,为导弹研发返航设备,(这些鸽子被安置在导弹的圆锥状头部,通过啄食激活转向引擎)。虽然这项计划从未投入实际应用,但是,该项目引起了他的两位研究生凯勒·布里兰和他的妻子玛利亚的极大兴趣。两人于1947年离开斯金纳的实验室,在明达苏尼州创立了动物行为公司。他们的客户主要是通用磨坊公司,通过训练母鸡或其他动物,在乡村集市上为通用磨坊的饲料做广告。

他们的生意逐步扩大,涵盖了动物园和主题公园,还在“今夜秀”和“自然王国”等节目中出镜。他们为电视广告训练了大量动物,包括大熊兔,这只会存硬币的兔子是海岸联邦储蓄银行一则商业广告的主角,为后者创造了二十多年储蓄额连续上升的记录。1955年在他们位于阿肯色洲温泉城的新家,布里兰开办了高智商动物园,实际上在这里,参观者需要花钱才能看到斯纳金条件反射理论在实践中的应用,只不过是以浣熊打篮球的方式展现出来的。

高智商动物园不仅是旅游胜地,而且是操作性条件反射系统的试验场。布里兰夫妇不仅成为美国顶尖的商用动物驯养师,还在《美国心理学家》等学术期刊上发表了他们的观察发现。从沃特·迪斯尼乐园到佛罗里达州的海洋公园,每个人都希望得到他们的建议,因而,他们被邀请到加利福利亚洲的中国湖海洋航空武器站,参与由鲍勃·贝利主持的一项新的海军计划便不足为奇了。该计划的内容主要是训练海洋动物从事防御工作。事实上,中国湖坐落在莫哈韦沙漠的西部边缘,既没有水也没有海洋生物,这一细节在本文中出现,似乎不算离谱。

贝利的中国湖之旅并不是他头一次在沙漠工作。20世纪50年代,他在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就读时,曾受雇于医学院,到沙漠收集和拍摄动物资料。在帕尔姆达尔附近设陷阱捕捉袋鼠期间,在长时间蹲守过程中,他发现了一片苜蓿。

“在偏远的地方,苜蓿会吸引兔子,”他说,“在莫哈韦沙漠之中,只要看到兔子,就会有土狼。”他在附近发现了狼窝,并开始注意到土狼在他们布设陷阱前,已经前往两个区域的一个。因为想知道是否能够控制土狼的行动,他开始在想象中土狼会选择的路径上放了几只死兔子。几个月后他发现,在85%的时间,土狼都会选择他指定的路线。随后,他开始在兔子附近绑上白色的布条。很快,单靠那些白色布条就能指引土狼,“我在这里,”贝利说,“意思就是我在这里。”

获得科学学士学位后,他成了一名研究动物行为的兼职研究员。在第525军事情报旅短暂服役后,他回到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被聘为医学院研究员。一天他注意到传单上的一则广告,为海军新海豚计划招聘训练主管,其工作内容是制定训练计划,使海洋哺乳动物能够完成检测、扫除监测雷达工具的任务。他申请了这份工作,并最终受聘。许多学者担任该计划的顾问,其中包括英国人类学家雷戈里·贝特森(他曾迎娶了美国女人类学家玛格丽特·米德),当然,还有布里兰夫妇。贝利的研究包括悄悄培训动物在公海执行搜索与侦查任务。在此期间,他越来越对来自中国湖的研究指令感到失望,因为与情报工作相比,它们更注重心理学的研究。“我很快看到这些动物在哪里有用武之地,”他说,“但我们开玩笑地说,参与研究的人‘想让我们和海豚交谈。’”

1965年贝利同意加入布里兰夫妇和温泉城的动物行为公司。突然之间他发现自己进入了娱乐业。“我要设计布景、搭建布景,必须学习如何编写演出脚本,”他说。训练动物“是比较容易的部分”。到目前为止,动物行为公司有50多名员工和一套训练动物的成熟体系。“我们的培训文件装了满满几抽屉,”贝利说。“你想看鹦鹉骑自行车吗?”训练师会去总部,向秘书索取骑车训练文件。“他们会问:是凤头鹦鹉还是金刚鹦鹉?两者是不同的。”

那年6月,凯勒·布里兰因心脏病突发而去世,享年50岁,日常业务运转基本都落在贝利身上。十多年后,他和玛丽安结婚。“玛丽安是个心软的人,”他说。“业务相当不错。”

在动物行为公司,贝利设计了“鸟脑”装置,里面放了一只会玩井字游戏的小鸡。 它实际上是用电路板选择小鸡脚下的方格;在游戏中,当鸡走到“考虑位”时,按钮就会被按下,同时,表演者会按亮一盏小灯。尽管有人为操控,但这款游戏大受欢迎(贝利说,只有善待动物协会的无知人士会吹毛求疵),在现场没人战胜过小鸡,甚至连斯金纳自己也不曾赢过。“我们建了三套小鸡迷路设备,”贝利说:“但对我们收入的改善丝毫无补。”

但是到那时,动物行为公司已经在经营副业:贝利加入不久,该公司就开始收到各种政府机构的来信,来信方包括中央情报局、阿伯丁试验场,以及有限战争实验室。“它们让我们帮忙解决问题,”贝利说,“此时,冷战达到最高级别。”

用间谍的话说,乌鸦相当于负责诱惑情报目标的男特工,但是,禽鸟也可以成为出色的间谍。贝利聊起西方渡鸦,犹如在谈超级特工杰森·伯恩!他说,“它单独行动,能圆满完成任务。”。西方渡鸦擅长图形识别。“它们可以学会对物体种类作出反应,”贝利说,“如果有大小两张桌子,你就可以训练它永远选择小的那张。”西方渡鸦负重能力很强。“它们可以衔起砝码、沉重的包裹,甚至是档案夹,”贝利说,“看到这些渡鸦用喙运载重物,能力远超普通鸟类,真是令人难以置信!”贝利说,他们还可以训练鸟儿打开存放文件的抽屉。

20世纪90年代,罗伯特·华莱士在中央情报局的技术服务办公室领导工作,他说,利用动物从事情报工作历史悠远。“有些地方人们不能进入,但动物可以,而且不易被察觉,“罗伯特对我说,“从另一方面来说,尽管动物可能训练有素,但训练决不能间断。持续不断的训练、照料和管护至关重要。”

虽然电视节目《海豚的故事》让美国孩子对海豚推崇备至,但人们吃惊地看到,这种生物正被卷入冷战的军备竞赛中,在部分解密的1976年中央情报局文件中,包括一些军用海豚训练笔记。记录显示,苏联“也在评估并模仿美国的海豚训练系统,可能不久将开发出应对美国特定系统的反制措施。”(美国海军现在仍保留着海洋哺乳动物专案计划,其官方网站称,美国海军是“海洋哺乳动物公园和水族馆联盟的成员,该联盟是一个国际组织,致力于保护和关爱海洋哺乳动物。”)

即使是长腿的虫子也被纳入军事组织的考虑范畴。美国陆军的有限战争实验室位于马里兰州的阿伯丁,1972年,该实验室撰写了一篇报道,名为《以节肢动物充当人员探测器》,概述了利用“具有感官能力的昆虫”(如臭虫、蚊子及扁虱)对人进行侦查的研究。科学家们排除了跳蚤(“初步测试显示,它们的爬行太随心所欲”),但发现四斑按蚊是“可塑之才”,“通常情况下它会停止不动,只要当人靠近时,它才会飞,”所以,可在黑暗中利用四斑按蚊“侦查是否有人靠近”。

贝利说,他的第一批训练对象包括许多人认为难以被训练的动物——猫。虽然猫比狗的驯养历史要短一些,但贝利坚持认为,它们不能被训练的论断是“绝对错误的”。

在被称为“窃听猫”的项目中,中央情报局科技处提议把猫作为窃听设备。在《间谍秘籍》一书中,中央情报局的华莱士及合著者基斯·梅尔顿写道,该机构正把一位亚洲首脑作为监视目标,“在目标人物与其助手的长时间战略会议期间,猫不时在会议室里走进走出。”贝利指出,这样做的理论依据是,没有人会注意到动物的进进出出。

“我们发现可以控制猫,让它去窃听,”贝利说,“我们对如何开展工作一头雾水。然而……我们发现猫更多地关注人声,却不太注意其他声音。“研究团队与加州耳鼻喉科专家和人体耳蜗植入发明者之一罗宾·迈克逊协作,将猫变成了发射器,按照贝利的说法,就是从猫的内耳接出一根电线,连接到一块电池和植入到它胸腔内的仪表板。猫的行动就可以用超声波来控制,让它向左、向右、直走。

窃听猫成了茶余饭后的谈资,各种说法冲突不断,中央情报局也没有标准归类。在《兰利奇才》一书中,杰弗里·里彻逊引用了前中情局官员维克托·马切的一段话,提到现场试验中研究对象的死亡场面:“他们(把猫)放出面包车,一辆出租车驶来,从它身上碾过。他们都坐在面包车里,连同所有器材,而猫却死了!”

但是华莱士提出争议。“这是一个重要的项目,“他说。”窃听猫不是被出租车轧死的。”这种说法的理由何在?“那个人是该项目的负责人。”华莱士说,他对贝利的名字不太熟悉,但他在加入中情局时补充了一句:“动物研究工作确实具有历史意义。”

贝利说,动物行为公司的记录已在1989年的一场大火中损失殆尽,当我依据《信息自由法》请求查看关于训练动物执行情报任务的记录时,中央情报局拒绝了我的要求,并指出,“无论存在与否,申请查看的记录目前均已被适当归类。”一名中情局新闻发言人告诉我说:“很遗憾,我们不能在这件事上为你提供帮助。”因此,关于这一项目的唯一官方说辞只出现在乔治·华盛顿大学国家安全档案馆一份被精心编纂过的文件里,题为“关于受训猫的几点意见”。文件承认“猫确实能通过训练移动较短距离”。文章的结论是:“从实用性来讲,这个项目不能满足我们的高度专业化需求。”

20世纪60和70年代,一些会跳舞的小鸡被送进高智商动物园娱乐大众,贝利和他的小团队承担了周边情报场景的布置工作。“我们有一个270英亩的农场,”他说:“还建造了城镇。就像电影布景一样,只有临街一面。”贝利和他的团队并没有去探究在为谁工作,只是按照人家给他们的照片指示重新布置了小镇。

这些训练还包括实战演练,其中一次是在华盛顿的水门饭店里进行的。“这是我们要进入的房间,”有人告诉贝利,“能让你的乌鸦飞进去放上一台设备、让我们监听到吗?”“是的,能办到。”鸟儿通过安在身上的激光测位仪选中房间。在北卡罗莱纳州布拉格堡,贝利创建了所谓的“乳鸽小队”,鸽子会飞到军队前方,探测敌军登陆地点。贝利说,在测试中,鸽子挫败了特种部队发起的伏击,总次数超过45次。但是,现场操作暴露出的一个普遍问题是,无法将未发现敌军的鸽子回收回来。

当我问贝利各式各样动物项目是否被用在真实场景时,他却一反常态,缄默不语。过了一会儿,一抹浅笑浮上他的面容。“我们把乌鸦带到指定地点,把猫带到指定地点,”他说,“通常要使用外交包裹。”他说,自己也曾违反规定,把一只乌鸦带上民航班机。“它就在前排座位下的地图箱里,时不时发出声音。”他低声嘟囔着:“我就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就像这样,”他一边说,一边扭动着身子。

但事实证明,冷战阴影与中间路线之间的关系不堪一击:1975年,当美国参议会成立政府情报工作专责委员会(爱达荷州的弗兰克·丘奇担任主席,该委员会也被世人称为丘奇委员会)、对中情局在内的几家情报机构滥用权力行为展开调查时,动物行为公司决定中止情报工作。1990年,高智商动物园举行了最后一场小鸡井字游戏比赛。

在麦客克拉德烤肉店(这里是前总统比尔·克林顿的最爱,他在温泉城长大)吃午餐时,贝利指出,他所做动物情报工作大部分已被科技所取代。“现在你要做的是,将红外线激光器对准某人,从中获取散布的信息,听到他们的对话,毫无麻烦可言,”他说,“连猫都不需要。”

但这并不意味着贝利要下岗了,他一直在与欧洲的安全机构合作。他说,目前正在通过听觉信号训练狗,让它们执行大量安全任务。“没有什么动物能像狗一样跑上楼梯,”他说。“在此之前,狗已经进化了十亿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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